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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端 ✶


 

  小暑大暑無君子。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絕大多數的三年級教室會在頂樓。大約只有突破樹蔭更上層樓的窗邊座位視野不錯勉強能算個優點,此外夏有烈日直曝,冬有冷風穿堂,中午打飯的值日生還要多走好幾步路,意即經過一早四堂課摧殘的學生沒辦法在最短時間內通過營養午餐取得身心靈的能量補充等——總總負面條件相乘之下,必須在暑假到來前集體大掃除及更換教室的慣例,對才剛從期末考摧殘下苟且存活、尚未進入備戰狀態的高二學生而言,簡直是上位者腦殘無理的暴行苛政。

  ⋯⋯尤其是現在。

  「靠北喔冠廷到底什麼時候才要來啊!都打鐘超過二十分了耶!」
  「幹超誇張的,老師平時都說『生命自有他的出路』,這樣我們可不可以翹課啊?」

  「好好笑,他先對我們不仁,我們何必對他有義,哈哈哈———」

  饒是前後兩邊門扇窗戶盡皆大敞,頂上風扇任勞任怨直拐著脖子生風,也無法安撫一群被迫蹲在蒸籠般的教室裡進行慘無人道的暑期輔導,同時卻被生科老師無預警放鳥的準高三生們。一片混亂中,忍無可忍的班長和風紀一個大聲喝令、一個從講桌底下掏出又一疊紙卷,力圖以海量試題鎮壓鼓譟的群眾,好維持最基本的課堂秩序。

  「喂,白嘉陵!你幹嘛?」正在點數卷子的班長瞥見一個特別默默的同學忽地自座位上站起,那態勢不像僅僅要去廁所方個便,而是準備好要幹更大條的事情。

  無頭蜂群般鬧哄哄的教室乍然安靜了幾分,目光齊刷刷越過不大的空間,全都往倒數第二列靠窗的位置集中。果不其然,被叫住的傢伙亦沒退縮,他拎起斜跨在桌邊的書包,白皙秀氣的臉頰轉向台前,較一般人色澤略淺的茶珀色眼眸不置可否地與發放試卷的少女對接。班長滿心煩厭地撥開沾上頸邊的髮絲,正要擺足姿態聽他解釋,然而不到一秒,少年旋即起腳就要往門外走:「去尋找生命的意義。」

  「考卷呢!」

  「回家寫,」紙幅的尾巴如離水的魚,在半空中尷尬地甩了甩,少年返身走向教室前方,隨手抓起一張胡亂塞進側背包裡,再跳下講台:「反正沒說要算分吧。」

  「你這是曠課!」回神發現人是真心誠意要跑路的班長衝著他的背影大叫:「你會後悔的!」

  少年朝身後比了個V字,才不甩她。

 

  暑期除去泰半學生不到校外,學校本就不彰的行政效率似乎也隨忙碌的學期結束,正式宣告進入怠速模式。

  站在一樓走廊邊緣,逃課的少年回頭探看身後,確保沒有巡邏的教官或學務處大頭湊巧路過,便脫離蔭綠的庇護,縱身穿越非洲大草原般的操場,往對面的福利社大樓前進。近午的熾烈將一桶熱油澆往他的後頸,也傾覆在操場中央的草皮上,灼得他幾乎睜不開眼。而欠缺專人修建的長草已長到及膝高度,向天延伸的枝葉被太陽蹂躪得金黃柔軟,有一下沒一下地搔過少年筆直修長的小腿肚;張口吸入的空氣裡,全是植物死去後,被高溫烘烤得乾焦酥脆的夏日氣息。

  嚴格來說,白嘉陵來此並不是為了覓食,但這不妨礙他轉進小賣部享受一會空調冷風,再捎上一瓶結冰的瓶裝水,讓科技的結晶盡可能地延續這迅速消解的小小快活。

  他所要前往的學生社團據點正正位於這座建築的地下室,和地上由陽光統御的南國風光是另一個極端。由地底湧上的陰濕涼冷透過老舊皴裂的管線涓滴滲漏,連站在階梯中段都能感受到明顯的氣溫落差,由此在唯恐天下不亂的學生間,衍生出不少假假真真的校園夜話——畢竟,一個沒有鬼故事的學校簡直不能算是個真正的學校,而對坐落於山腳水澤邊的老字號高中屏景而言,半夜裡在籃球場上蹦噠的人球不過是嚇嚇菜鳥新生的胡說八道,三年跳倆、五年一禍的事故頻率,才是全校師生最引以為懼的猛鬼傳說。

  現在還不是桌球隊的練習時間,地下室裡除了抽風扇軋軋運轉的聲音外靜如深闇的潭洞,白嘉陵沿階梯邊緣的洗石子扶手下滑,轉進球桌邊的半敞的窄門,反手拍開門邊的電燈開關。老舊的電燈線路遲疑不決地爍起幾朵星火,幾架搖搖欲墜的長燈管掙開陳年積灰與蛛網封鎖,散落一地蒼白虛弱的光源。

  「喂,你也太慢了吧,居然現在才來?」

  在無法被燈源照亮的長形空間後半,一盞汰舊的鐵綠色檯燈是超自然研究社的引路標的。是的,超自然研究社——雖然為了因應社團活動審查,全名是「超自然科學與人類心靈研究社」,可稍微接觸過這個社團的學生們都曉得,要不是每一屆都有在日常中可勁兒追求做死、和勵志把雞毛小事發揚光大的奇葩同學,這徒具空殼、年年瀕臨倒閉的社團可沒法奇蹟似地撐到現在。

  「不想得罪你女朋友。」跨過斜倒一地的海報卷,白嘉陵在行進間順手撂倒了鐵櫃上的人台:「都檢舉幾次了,白痴美妝社怎麼還不把頭收好?存心嚇死人?」

  「她們可能想跟我們搶招牌?」身高超過一米八,卻以憋仄的角度縮在公用電腦前的李政哲用兩根手指對黑底黃字的論壇戳出一段回應,才從照得他面目怵白的螢幕前轉過臉,俯身推了推率先發話的少年:「喂社長,午餐、我贏了。」

  「嘶——智障⋯⋯誰會要跟我們這種破社搶招牌啊,人家女生可多了。」把漫畫雜誌蓋在臉上的廖廷瑋不甘願地扭動身軀,仍試圖逃避賭輸了的現實。女友是要放在掌心上呵護的,於是他順理將矛頭指向多年同窗頭上:「嘉啊你到底,早來個十分鐘,不、五分鐘也好啊,你有這麼好學生的嗎⋯⋯」

  「你們要賭博關我屁事。」白嘉陵聳肩不服,腳一勾就把社長橫據的雙腿從回收場整來的破沙發上踹下,給自個清理出一席舒服位置:「倒是李政哲你怎麼在這裡?」

  「也沒什麼啦。」無視背景的廖廷瑋呼哇亂叫,李.真好學生.政哲,搔了搔後頸的雜毛,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聽說是我們家燕芬的車卡到你們家冠廷了,想說寫完考卷沒什麼事,乾脆直接過來好了。」

  這都什麼些破事。學校老師校內擦撞這槽點實在太過巨大,想笑又不太合適,直教人一時反應不能。白嘉陵把自己妥妥摔進沙發角落,一手麻溜地從書包內袋抄出手機,大有不問世事的萬全準備,剛從地上爬起的廖廷瑋見狀,連忙在他戴上耳機前出聲制止:「等等,大爺你先別啊,我們有情況!」

  「什麼情況。」白嘉陵不很情願地從進場動畫中挪開眼神,順道抬起了一隻腳,打算如果廖姓損友拿不出什麼重大事項煩他,他可要考慮把這枚足印按在對方身上最醒目的地方。

  「我們要辦迎新宿營。」出乎意料之外,回答他的是李政哲,而社長立刻蛇隨棍上地附和道:「就是,別校的超自然研究社來邀請我們一起辦暑期合宿,地點在朝紅國小,你覺得怎樣?」

  「別的學校……?」不曉得該先震驚別所高中居然也能有這麼無厘頭的社團,還是連地點都已定案、然而事到如今才來徵求他意見的社務運作,白嘉陵悻然收起想欲作亂的腳,決定先聽一聽細節後續:「還有,你說的朝紅國小在哪?」

  「聽好啊,這事很臨時的,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即便面上不顯,廖廷瑋依舊能從白嘉陵瞇起眼縫的小習慣裡,查覺到他心裡的不舒坦,果斷撇清活動安排的責任歸屬:「名義上是九校聯合,也不完全是我們這類的,好像有一個是魔術社吧?呃,反正還有幾個從私立貴族學校來的,叫什麼來著……馬習?勝工?」

  他支吾幾聲,怎麼也沒辦法選到正確的用字,別過頭用眼神向電腦前的李政哲請求支援:「至於『那個』朝紅國小,你有陣子上臺北了,可能不太清楚?聽說那所小學廢校好幾年了,不過以前據說,有發生過和我們學校很像的自殺案件……不是我們高一時發生的那個,是更早以前的事情。」

  「更早以前的……」高一時在用餐時間從五樓跳下的學姐,白嘉陵正好因教室地處偏遠,沒像中庭周圍的二三年級生直面死亡的衝擊,倒也很難不對震盪校園的自殺案件留下深刻印象。而社長提到的傳聞則要更加久遠⋯⋯腦海中,正對校園正門的大石圓環傳說緩緩浮現:「抓交替?」

  「對,好像是這樣。」廖廷瑋點頭,然而他力持嚴肅的表情完全壓不過他眼底流轉的促狹精光:「總之會搞到廢校,大概不是什麼太好的事情。」

  「我是沒查到什麼,網上只有一些試膽大會的照片紀錄,太暗了很模糊。還有,還有,那個小學跟屏景一樣,是個從日據時代就設立的國民學校喔。」牽涉到歷史遺跡,李政哲興致盎然地補充,「七月十八號中午集合,他們還沒統計好名單,我收到後和地址一起打包寄給你,你回去看看?」

  「等等。」什麼回去看看,這前後關聯性跳接得太快了吧?發現自己不僅錯過決策環節,看樣子還要直接被人踹進坑裡的白嘉陵決定掙扎一下:「為什麼講得只有我要去的樣子?」

  「因為有個先行的探路隊,辦活動總要先RE一下比較保險,不是嗎?」廖廷瑋心虛地拉扯領口,假裝天乾物燥需要搧風:「李政哲說要家族旅行不能到,我嘛跟人約好了要腳踏車環島,這樣就只剩你⋯⋯」

  「你,腳踏車環島?」在這個時候?如果剛剛只是譴責的目光,白嘉陵這下看損友的眼神全然是個見著神經病的境界:「我們都要升三年級了!不能叫下一屆的去嗎?」

  「呃,我們剛選出來的新社長,前幾天退社了。」談到這件事,廖廷瑋便感到肉疼,為了不成為末代社長,他在和學弟套近乎方面可是花費了不少點心飲料錢。「今年招新人的狀況你也知道,這次宿營大概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只能靠你了?」

  「對啊,」李政哲也適時補刀:「不然我們要倒社了。」

  該死。

  瞅著這兩隻拼命對他閃星星眼的無恥之徒,白嘉陵被噎得是一陣無言。他攥緊想把兩人都拍下座椅的手,快速地把這件請託在心底過了遍:替宿營探路並非他無法承受之重,甚至可能還有點意外的樂趣;再不濟也就是個兩天一夜的小型出遊,雖然各校代表之間不熟,但出了事起碼有人能互相照應,他想不出有什麼非要拒絕的理由。

  只是,就這麼稱了別人心意,對十七歲正值自尊甚高的年紀而言,著實有些說不明道不清的憋屈感。於此,白嘉陵並不直接同意社長和副社長的要求,而是壓低嗓音,雙手隨十指併攏之時拉開架式:「少說廢話——決鬥吧。」

  「別啦我打不過你,有話好說。」見人距離答應只差那一道坎,人精如廖廷瑋擺擺手,故作獻媚姿態,乘勢再祭出優惠條款:「不然這樣好了,你要買手電筒、零食之類的東西,全都給你社費補貼,這樣不虧待你了吧?」

  「還行。」總算是談出了足夠滿意的條件,白嘉陵掛起一邊耳機,再度倒回沙發裡:「不過我記得我們社很窮吧,再請我一杯飲料如何?」

  「好啦好啦。」最後的陷坑也被算無遺漏,廖廷瑋苦笑著捏了捏口袋裡薄瘦的皮夾,看來今天非得要把錢砸在這兩尊爺身上不可:「等會午飯時間就結清啊,不許再裝失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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