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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道揚鑣 ✶


  

  由於黃映辰不管不顧的離去,大教室裡頓時陷入尷尬至極的僵局。剩餘的八個人或坐或站,默不作聲地圍繞著蒼白的燈光,眼神卻要不安定地四處漂移。然而只要稍稍與人交會,哪怕只有不經意的一瞬,便倏如見到鬼似地彈開,壓根兒沒誰願意踏出那更進一步的接觸。

  「⋯⋯那要依循什麼呢?難道要跟電視節目一樣,大家投票選出一個人吊死嗎?」在這片黏膩難耐的死寂中,首先憋不住的是早先努力凝聚共識的顏文志,他吁出一串憂愁的嘆息,大掌將一頭短髮揉得翹亂,垂著頭喪氣地嘀咕道:「所以我才⋯⋯」

  「隔壁,圖書室的門倒了,莫名其妙地倒了。而且,現在忽然開始下大雨,我真的覺得狀況不太對勁。」消失的身影去而復返,回到大教室門口的陳敬恒撥開淌著小澗的髮梢,一身墨色制服宛如剛從河心爬出,腳邊滴滴答答落滿大小圓點,不多久便連成一片漣漪氾濫的小水窪。遲來地,他拿起靠放在門旁的雨傘,往暴雨傾落的走道邊緣眺去,木然的表情中多出一絲的遲疑:「不僅如此,我剛剛⋯⋯」

  磅——!

  滾滾雷光與巨響驟然劈下,將盛夏雨夜化為白晝一瞬,同時將陳敬恒的話聲吞沒其中。渾身是水的少年凝望窗外,沒有重複被雷聲淹沒的那段闕無,他半瞇著黑色的眸,再度轉身向外:「我再去辦公室看看,各位請先不要離開這棟樓。」

  「等等!」想起了什麼,顏文志半側過身,急急喊住陳敬恒,朝他的背影大聲問道:「我還是想搞清楚一個問題:你所說的『幽靈』,是一般人認知中,人死後的靈體,俗稱『好兄弟』、『阿飄』、『邋遢嘢』嗎?」

  「『幽靈』⋯⋯那是這個傳說內使用的詞彙,無法完全適用於一般認知。」稍事擺了擺頭,陳敬恒回答完他的問題,便繼續他原本的預計,向走廊另一端的階梯行去。

  「有人要一起去圖書室嗎?」門外,牆柱後傳來女孩細弱的說話聲,是那位兩三句不脫自個離開的圓眼鏡少女。她的鏡片上泛起薄霧,黑色的長髮狼狽地貼附在兩頰邊,粉色制服背心和黑短裙全吸飽了水,恐怕是在前往校門口的路上淋成了落湯雞——倒不曉得她為何動念折返,沒能下定決心離開校園。

  「那麼各自行動吧,不要落單就行,我也一起去圖書室。」秦穆嵐理理衣襬,起身跟上門前游移的黃映辰。

  「⋯⋯要小心。」

  乾澀而微弱,花荼冷眼對向三人相繼離去的背影,喃喃碎念了什麼。

  「看來,之前的討論得作廢了。現在,誰有心情睡覺?」手腳因煩厭失卻氣力,他頹然靠上支撐屋樑的柱,向滿室沈寂提問:「留下,或行動。」

  「我不要睡。一晚不睡不會怎樣。」從逃避爭執的漫長神遊中眨一回眼,白嘉陵立直膝蓋站起,彎身拍去褲腿邊蹭著的灰跡。

  「教室角落顏色很怪。拿行李加一,我行李揹著,但別人要拿。」食指比向邊角令人不安的鏽色斑痕,表達拿取行李的意願同時,他也提出對駐紮在大教室的疑慮:「要睡的話,穿堂較好?」

  終於有人打破沉默,花荼懶懶的提起眼睫,「我不在意睡不睡覺,可是我要拿我的背包。」

  昏明中盪起金屬清亮的脆響,是白嘉陵背起背包時,拉鍊尾巴相互碰撞的聲音。他側過頸子,瞅向發言的花荼,接著朝其他尚未表露意見的同伴掠去,無聲探詢各人跟隨的意願。

  「剛才那兩個女的,去哪了?」

  「剛剛黃映辰同學問說有沒有人要一起去圖書館,秦穆嵐同學就跟去了。」

  思及在外奔波的主辦同學,不輕易打算離開的榮清時刻注意著大家的動向,在白嘉陵發出疑問時,立刻毫不猶豫地答上。

  「我的背包一直都背在身上沒有放下,剛剛有人聽到主辦人離開前最後留下的話嗎?打雷根本就遮住他的聲音了。」除了榮清以外,其餘幾人眼色漠然,全然沒有要加入隊伍、或提出任何意見的跡象。姑娘細直的雙眉向上反挑,她將日日用電棒燙細心照顧的髮流往肩後撥去,頗為困擾地抱怨:「他這樣跑來跑去讓人很擔心耶。」

  「這樣說好了。」白嘉陵、榮清、夏語寞、酉苗、祈夏、顏文志——花荼碧色的眼眸逐一轉過在場每一個人,那些年輕無憂的面孔,因著夜雨打窗,覆上一層的陰鬱、恐懼、焦慮、冷淡⋯⋯當真人生百態。

  「之前提過,我知道一些『花荼』遺忘的事。」打定主意,他從地上爬起,一面朗聲宣告,鮭白色的鞋尖向教室外頭筆直而去。

  「想知道的人,自己跟上來問。」

  「不知道圖書館裡還有沒有書本⋯⋯」剛點了點頭對榮清表達謝意,放話後的花荼旋即頭也不回地出門,白嘉陵杵在原地愣神半秒,匆匆一指地上的燈磚,忙對榮清囑託:「燈給你顧,或者跟我一起走。」

  同樣沒有等候少女的意思,他大步跨出大教室的門檻。花荼走得很急,瘦高的背影只一眨眼便消失在樓道末端,白嘉陵踏過廊上風雨濺入的水窪,渡水的帆布鞋不懼向內滲漏的濕意,徑直追隨著對方的腳步下樓。

  「跟上來,是為什麼。」聽見後頭漕漼跟進的步伐,棕髮的少年在通往大教室的樓梯轉角停駐,等待他的接近。「怕花荼遇到危險?還是想知道更多秘密?」  

  擔心嗎?擔心。

  在意嗎?在意。

  可不過,於這即將步入十七歲、仍卻不愔社交分際的男孩來說,他無從判斷起對一名不過認識一個午後的對象而言,言及擔憂和窺探隱私的層面,是否過於空泛可笑——畢竟,憑什麼?

  他大概是沒有資格過問私事的那個。但他曉得他的直覺反覆訴說介意。

  扯緊一側唇角,白嘉陵站在第三格階梯上,不準備正面接下這個問題。身後雷鳴陣陣,他緊抿下唇,硬直地吐露他倔強的答覆:「⋯⋯我高興。」

  「如果不怕,就接下吧!」藍眸暗瞇,花荼掉轉手腕,一張仔細摺疊好的紙條出現在他薄韌的掌指間,極輕也極重,落至少年琥珀色的焦距前。


  在兩名少年先後離開大教室後,除了對上黃映辰,便沒怎麼多言的酉苗再度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她挑高一對眉彎,卻也沒能提起無力下垂的眼皮,兩隻睡眼惺忪迷茫,幾乎馬上就能牢牢闔上,陷入滿是奶油和糖霜的甘美眠夢中。

  「吶,蚊子,你說中年級的教室比較乾淨,是嗎?今天下午沒去注意其他教室,既然比較好睡的話,我也想把行李搬過去,你,不會介意吧?」

  朝顏文志慵懶一笑,不待對方回話,嬌小的少女忽地振起雙臂,戲劇性地揚聲呼號:「我投一起拿行李一票!唷!」

  「嗯,行李三票、閃人兩票。」

  不遠處的夏語寞也很是配合,他笑望兩隻眼睛都要睏得睜不開、卻還堅決不放棄搞怪的酉苗,重新提起筆,興沖沖地給自己找了個監票的職位:「喔對,還有我自己來亂的一票。」

  有這兩位活寶ㄧ唱一和,眾人間凝滯的空氣總算稍稍流動了起來。對於女孩的詢問感到些許意外,被點名的顏文志從低垂的臂膀中抬起臉孔,發出好困惑的一聲。

  「咦?這種事情不是女孩子會比較介意嗎?如果酉同學不介意的話我是沒有關係啦。」聳了聳肩,他看向如不倒翁般抱著雙膝搖搖晃晃、好似下一秒就要仰頭栽倒的同伴,不禁汗顏。

  「你看起來很睏的樣子,需要我扶你嗎?」試探性地,他對近乎閉上眼的酉苗伸出手,一併對剩餘的隊員呼喚:「另外要拿行李的同學就一起來吧。」

  「唔喔⋯⋯謝謝⋯⋯那就麻煩你了,顏文志同學。」抹去呵欠逼出的生理性淚水,酉苗口齒含混著道謝。她一手揉著渴睡的眼,另一手迷迷糊糊搭上寬闊的掌指,哈欠連連地小聲道:「不過可以請你,陪我去一趟校門口嗎?其實我的,行李,一直都放在那裡。」

  「顏老大,可以麻煩你們將所有人的行李拿上來嗎?」紙面上響起富有節奏的嗒嗒聲,反覆著甩打筆桿的小動作,夏語寞努努嘴,換了個坐姿重新坐好。

  「看起來意見很難統一了,還不如像之前講的分小團體行動。」他揚眸,對準備下樓的兩人說道:「我跟小榮在這邊顧東西,行李麻煩你們。如果可以的話。」

  「啊啊,那我跟語寞就在這裡顧東西好了,反正還要顧燈嘛。」曉得除了一個不講話的祈夏,還有個說得上話的人能夠作伴,害怕落單的榮清撫著胸口,暗自鬆了口氣之餘,連忙應聲附和:「正好這樣,如果主辦出現也好有人跟他說狀況。」

  「可是酉同學看起來快要睡著了,我們可能不會上來喔。」猶豫片刻,顏文志瞄向就這麼乖巧地被他牽住的酉苗,對夏語寞搖了搖頭。

  拿回自己的手電筒,他再望了望站著就能打盹的女孩,伸手往對方面前揮了揮,端出哄小孩的語氣,對酉苗溫言說道:「那就過去拿行李吧?」

  被拉住手的剎那,少女狀似醒了一點,搭放身旁的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捏揉圍裙邊角,張嘴又哈嗚了聲。她沈重的頭顱晃了一晃、像是說了好,而後兩隻眼皮再次閉了過去,大有一切全憑顏文志領導的態勢。

  高大的少年嘆了口氣,勾起比他纖細許多的手指。

  大手拉小手,像稱職的哥哥對上稚幼的妹妹,準備上學去——這隊上最高和最矮的組合和留守的三人告別,便以如此奇異的方式,踏入門外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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